高一的弟弟这学期成了一名音乐生,主专业古筝,副专业声乐。这样一来,平日枯燥的公式理论大多成了把弄音符的艺术活,他也就高人一等了——艺术生这个名号仿佛是与凡夫俗子隔绝开来的标志。普通生面对书本焦头烂额埋头苦读,我弟则一身素衣,左手琴弦,右手清闲,想想都觉得开心。
当然,大多艺术生不都这样,只是我弟弟“天赋过人”而已。比如他初中就上了几次学校举办的晚会,凭借一手“好琴”赢得了老师同学的眼光,这风光简直和公园里被一群大叔大姨围观的二胡阿伯有得一拼;还有今年过年,上春晚了,市里的少儿春晚,同台的还有几个刚读小学的小朋友。至于弹的曲难度如何尚不得知,毕竟没找到这个所谓的春晚,我猜应该是国家录制给天宫空间站的宇航员看的,属于国家特级节目。
弟弟做了音乐生,其实我是很开心的。我以前也想走音乐这条路,甚至还当过半个月的音乐生。我从小认为自己有音乐天赋,当得知同班的其他音乐生从小有练钢琴、练声乐,习得一身童子功,而我什么也不会,我不服。一天声乐课结束,老师问我为什么要选择音乐?我装作不经意地透露:“我家里是卖光碟的,打小听CD长大,所以对音乐很感兴趣。”话毕,我仿佛听到了老师心底的惊叹,毕竟我小时候在档口玩大富翁游戏之余,还跟着音响哼唱《下一站天后》,这样从小听CD长大的孩子不是天才至少也是个音准极好的料子,想想顿时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许多。
不过没过几天我才明白一个真理:听流行乐、口水歌对音准帮助不大。这个真理不是别人告诉我的,只是每次站一排练声的时候,老师都会大声地对我喊,“范xx,音准!音准!你还是站开一点,别把其他同学带偏。”我才明白,纵使把Twins、Boys甚至所有港台艺人的歌都背的滚瓜烂熟,也不能改变我音准差的事实。学音乐不是做买卖,没有投机取巧的方法,天赋很重要,练习是必要。
说实在话,我没学过古筝,不懂弟弟的技术如何;我也不是他心里的蛔虫,也不知道他是否在隐藏实力低调行事,但我作为亲哥,弟弟多少斤两约莫都能猜的出来。大家同一条肠出来,一样在一个家庭长大,一样在一座县城受熏陶,一样怀着做音乐的梦想,如今我守着电脑数着薪水过日子,我是这样,他也好不到哪去——况且我还比他多听好几年的CD。
有一晚我微信里激他,“我觉得你还是不行”“没有毅力和目标”“音乐没这么容易的”,他马上回我说:“知道!不玩QQ了,卸载微信了,以后少上微信。”然后一串绿的、红的表情跟着。假如一个人嘴里溜出一连串破天荒的承诺,那多半是废话。我猜他这会肯定躺在床上,悠哉游哉地玩着手机和别人吹牛逼,于是牛逼也免不溅到我身上。
也罢,预料之中。我经历过,我懂他现在的状态。那时候读音乐之于我,不过是逃避枯燥学习的一种手段,如果有其他可以逃避平庸、逃避现实的手段,或是美术,或是电竞,同样能被我堂而皇之地纳为“人生目标”。那时候选音乐,不过看起来更体面、更有兴趣、更理所当然而已。喜不喜欢音乐不是嘴巴说了算,真正喜欢一件事,自然而然地会去接触、享受、继而进一步,最终目的依然离不开这个事物。假如可以通过电子竞技上重本、登巅峰,我想弟弟会抛下音乐,扭头埋进游戏的海洋不能自拔,毕竟他可以天天打日日撸,一点都不觉得累,这才是热爱。
不可否认,人是有惰性的,且惰性是最根本的原罪。亚当夏娃当初偷吃苹果就是因为蛇(惰性)的怂恿,使他们没有请示上帝,偷吃了伊甸园的禁果,从而使人类具有原罪。一切纵情享乐、安于现状都基于惰性,面对痛苦远不及享受安乐来得舒服,弹拨一下午钢弦远不及打几局王者来得痛快。我们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去躲避痛苦,只不过有些人目标清晰、意志坚定,能忍受一时成就一生。
我在知乎看到一段郎朗自传的摘录,刷新了我对天才的看法,原以为天才一路走来会很轻松,其实不然。
在发脾气教授拒绝教我的第二天早晨,父亲提前一个小时叫醒了我。
他说:“我想要你每天上学前多练一小时的琴,每天放学后再多练一小时。你三点回家后,一直要练到六点,而不是五点。”
我觉得那毫无意义。我练琴是为了谁呢?但父亲此刻的心境是容不得我有任何疑问的。在他的眼睛里有一份我以前没有见到过的疯狂。
他说:“你一定得像活不过明天那样地练琴。你必须练到每个人都能看到,没有人有理由拒绝你,你是第一名,永远会是第一名。”
那天在合唱团排练的时候,我试图忘记发脾气教授,还有父亲不正常的情绪。老师对我的表现多有褒奖,但她觉得合唱团还需要再花点工夫,于是她把排练时间延长了一个半小时。我知道如果不能在三点钟开始练琴,父亲会生气,但我没有选择。我心想,一旦我告诉他,事实上,我下午一直在弹钢琴,他就会平息下来。
排练结束后,我快步走回家去。在我快走到楼门口时,我可以看见父亲从我们家十一层的阳台上探身望外看。他冲着我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你都上哪儿去了?回来这么晚!你这个没信用的家伙。你把自己的生活毁了!你把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毁了!”他的声音尖锐而又狂野。父亲以前也吼过我,但从来没这样。他听起来真的像是疯掉了。等我进了房门后,他对我的攻击就更厉害了。
“你耽误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练习,这两个小时你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他叫嚷道,“太晚了,时间补不回来了。什么都太晚了!一切都毁了!”
我说:“这不是我的错。老师要我留下来排练——”
“我不信。”
“爸,我没说谎。我——”
“你是个骗子,你是个懒虫!你太不像话了。你没理由再活下去了,一点理由都没有。”
“您这都是说些什么啊?”
“你不能灰溜溜回到沈阳!”他狂喊道,“人人都会知道你没考进音乐学院!人人都会知道你的老师不要你了!死是唯一的出路!”我开始往后退,远离父亲。他的吼叫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歇斯底里。“我为了你放弃我的工作,放弃了我的生活!你妈为了你拼命干活,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每个人都指望着你,你倒好,回来这么晚。老师不要你了,你还不练琴,你还不照我说的去做。你真是没理由再活下去了。只有死才能解决问题。即便现在就死,也不要生活在羞辱之中!这样对我们俩都更好。首先你死,然后我死。”
在我生命中头一次,我感到了对父亲的深深的仇恨。我开始诅咒他。
“吃了这些药片!”他边说,边递给我一个药瓶——我后来才知道瓶里装的是药性很强的抗生素。“现在就把里面三十片药片全都吞下。吞下去,你就会死,一切都会结束。”
我跑到阳台上,想要躲开他。
他尖叫道:“如果你不吞药片,那就跳楼!现在就跳下去!跳下去死!”
他冲我跑过来,我开始使劲踢他。我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狂暴的行为,但我害怕他会把我从阳台上扔下去。在那一刻,我感到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我想象自己从十一层楼摔下去,脑袋落到人行道上摔得粉碎,我的血,我的生命一点点从我身体里流走。
我央求道:“停一停!你这是疯了!别来碰我!我不想死!我不会死!”
我又跑回屋里。
父亲喊道:“你要是不跳楼,那就吞药片!把每一片都吞下去!”
我从小到大父亲都一直教我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我的双手,它们是我身体中最宝贵的部分。但此刻我开始用拳头砸墙壁。我想要把双手砸成肉泥,把每根骨头都砸断。我用手猛击墙壁,就像拳击手猛击对手的脸。
父亲叫道:“停下来!”
我也大声叫道:“就不!”
“你会毁了你的手!”
“我恨我的手。我恨你。我恨钢琴。如果不是钢琴,这些事都不会发生!钢琴让你发疯。钢琴让你想要杀死我!我恨这一切!”
父亲尖叫道:“停下来!”
他跑过来,搂住我,开始抽咽起来。“停下来!”他不断地重复着,一边把我抱进他的怀里。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住你。但是你不能伤了你的手。郎朗,求求你,别伤了你的手。”他亲吻了我的手指,亲吻了我的脸颊,但我还是不停地诅咒他,踢他。
他说:“儿子,我不想要你死。我只想要你练琴。”
我边哭边说:“我恨你。我再也不会练琴了。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不会再碰钢琴。”
再也不练琴。
纵使是天才郎朗,也无法避免一路辛酸,更何况一无是处的普通人。举例郎朗可能不太现实,因此我还给弟弟讲了其他音乐生是怎样面对的,假如他没有瞎的话,也会看到身边人的勤奋,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就不多说了。
可能我文笔欠缺没能把重点说清楚,假如弟弟看到这篇文章的话,我想对他说:
天赋你是没有的,汗水你也不舍得洒几滴,按理说好的结果也不会有。幸好现在离艺考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你肯定猜到接下来我要劝你用功,是的,目前只有用功才能挽救一下子。不过道理每个人都懂,要真正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这就是惰性,你要了解人的本质,你要看穿它,克服它,超越它。
这些话看起来都是心法、鸡汤,没有方法论,但认清本质是根本。而我的方法论很粗暴,就是不断地给自己找痛苦。唯有痛苦才能让脑袋清醒,唯有痛苦才能赎回被原罪污染的自己。假如你觉得现在的状况凑合着能过的话,那没必要想这么多,顺其自然吧;假如现在的状况或者以后平庸到底的人生会让你感到痛苦的话,那请你再细想下去,深挖这段痛苦,这是潜意识最真诚的回应,潜意识需要你去行动、去改变,只要你弄懂它,接下来就会自然而然地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对你的结果持有50%的失败和50%的成功,无论你最后怎么样我都不会意外。你不必非要成功,我也不会逼你成功。毕竟哥哥失败了却强迫弟弟一定要成功的话,那太卑鄙了。
最后循例客套话:祝你顺利考上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