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 乡村乐器

2021-11-10 22: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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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村喜爱玩乐器并略懂演奏的人极少,除了木偶戏班的寥寥数人。他们掌握的主要是吹笛、吹箫、击鼓、拉二胡、敲磬、敲锣之类,演奏的也无非是民乐及戏曲。


红白二事


凤凰村喜爱玩乐器并略懂演奏的人极少,除了木偶戏班的寥寥数人。他们掌握的主要是吹笛、吹箫、击鼓、拉二胡、敲磬、敲锣之类,演奏的也无非是民乐及戏曲。除了演木偶戏,村子动用乐器多在舞狮、游神、祭祖之时,通常是敲鼓和打锣。那面牛皮大鼓,由数人抬出,鼓槌由一双青筋毕露粗大有力的手臂操纵着,看似杂乱,实则章法森严。鼓手疯狂地擂动,鼓声如雷,声震四野。而铜锣的响声巨大而震耳,难觅“音乐”之美妙,村人形容大嗓门为“破锣”,实为精确之语。铜锣挂在木架子上,敲铜锣的人似漫不经心,又像蓄谋已久,总在你猝不及防时猛敲一下,将你骇得半死,却又寂然无声。铜钹像缩小的铜锣,每一块都像古代士兵的头盔,呈半圆球状,合起来像小宇宙的模型。上述诸种“乐器”,与其说是音乐的器具,不如说是噪声之源,听来震耳欲聋又让人心烦意乱。


还有一种情况,常会动用到唢呐、笛子之类,那就是红白二事。吹唢呐的人,鼓着腮帮子,声音或激昂或低沉,能将一支乐曲完美地演绎,并将村庄的每一处寂静化为齑粉。而笛声无论吹奏什么都清脆悦耳,犹如某类神奇的鸟鸣。村庄做寿的人不多,但很看重婚礼。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钱人家隆重操办婚礼,迎娶及送嫁都各有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像蚁队穿行于两村之间,有的富人会雇佣十几辆自行车,甚至还有摩托车、拖拉机之类的机动车(至于小轿车迎娶,在城里也是九十年代后的事了)。有人挑着彩礼,乐手即在为首者旁边,尽情吹奏,兴高采烈。乐曲多是《凤求凰》、《步步高》、《喜鹊登枝》之类。乐声响起,队伍立马被一股喜庆的气氛所笼罩,脚步也轻快几分,邻近村庄的人都能听闻。所谓风光,就是要弄出些响动来,热热闹闹,惟恐天下人不知。


而白事之中,葬礼或做斋之类,唢呐手及笛手亦会受邀而至,唢呐低沉,笛声呜咽,一下子让哭丧者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在葬礼中,哭的人越多,哭声越响亮,就意味着别人越悲痛越怀念,表示愈深受亲朋乃至村人的爱戴。死者的尊严及威望建立于哭声之上。在哭丧的声音及词汇上,男人总是略逊一筹。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就缺少悲痛和眼泪,而是在这个有几分表演性质的场合上,女人具有天然的优势。此时此刻,死者若为老朽,其配偶及儿媳往往是这场哭丧中冠军的有力争夺者,与其说她们是为了死者而号啕,毋宁说她们是哭给生者看的。如果太马虎太沉寂了,她们会被人诟病对死者不敬或毫无悲痛,并使葬礼显得尴尬。亲人尽管悲伤,却不及村中那几名“专业”哭丧婆,不仅哭声震天,还在哭腔中叙述死者生平的光辉事迹。高明的哭丧婆是口头文学的创作大师,声情并茂,富有感染力。而哀乐始终贯穿着葬礼的全过程中,恰好为哭丧者提供了必要的催化和配乐。



送葬吹打队伍


我惘然不解,那些乐器除了上述带有公共性的场合或活动,平时束之高阁。大鼓及铜锣甚少动用,我可以理解,如果平时有人敲锣打鼓,恐怕被人说是神经病。打锣有通知人集会或开会之用,或捉小偷,或救火,那就不是乐器而是警钟了。然而,像二胡、箫笛之类的乐器,很少有人掌握。村中仅有的两三个唢呐及吹笛手,也从不在平时一显身手,仿佛身怀绝技者秘不示人。一旦出手,必是非常场合,不给钱是不会白白吹奏的。笛子且不说,唢呐在我看来,法器的成分大于乐器。唢呐声一响,不是红事就是白事,乐手仿佛被某种乡村禁忌所制约,从不在寻常场合或纯为娱乐而吹奏。这让我不解其如何练习技艺而不至于生疏,毕竟一年中难得动用几次。在一切乐器之中,笛子算是简单的了,也无太多禁忌,村中能掌握者仍寥寥无几。只能说村中诸人缺少音乐细胞及弹奏乐器的热情及兴趣。


笛子


我在石湾小学读五年级时,有个姓侯的同学是吹笛子的好手,会吹当时流行音乐的数十首曲子。我出于压抑已久的心理,特爱欢快悦耳的声音,学笛子不需要什么成本,连笛子都不用买。侯同学常带我到石湾河畔的竹林中,用小刀截取篁竹(一种粗细适中、中通外直而节少筒疏的竹子,是做笛子的绝好材料)一段,将两头的竹节削掉,在合适的位置细心地削出七个小孔,笛膜一时买不到,就用透明胶充当。一支笛子就制成了。在许多个红霞映照天边的黄昏,我跟侯同学在学校旁边的山坡上学吹笛子。我曾立志成为音乐家,后来发现毫无天赋,遂退而求其次,至少掌握一种乐器。我庶几能用笛子吹完一支乐曲,譬如《万里长城永不倒》及《敢问路在何方》。


村子里也有很多篁竹,我学会了用小刀削制笛子,并在庭院多次操练。邻家有一个男子,曾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据说精通吹笛子,我从未见过他吹奏。有一次,他见我在吹,断断续续,一支歌曲吹得支离破碎。他站着看了我一会,并无讥诮之色,目光中泄露了奇异的光芒,仿佛于瞬间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却对别人完全封闭。他走后,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忘记了吹奏。


父亲每一次劳作回家,都对我吹笛子大为不满,厉声禁止。他太劳累了,只望能得到片刻宁静,而我的笛声实在称不上动听。于是,我走出家门,爬到池塘边的相思树上去,就坐在树杈上锲而不舍地吹,几只小鸟被我惊动,大声鸣叫。,对话或斥责———也许是在试图纠正我吹错的音符。总之,它的鸣啼让我羞愧。



笛子


不久,父亲又从院子跟出来,他对我的笛声深感厌烦,并坚决禁止我吹笛子。他是一个有诸多禁忌的人。那一刻,我触犯了他自己也不太明确的某个禁忌。他自认为正确的事,决不允许我有任何选择的可能,总之,他要穷追猛打,直到完全将我的想法摧毁。他厉声命令我从树上下来,并将笛子交给他。我不理他,但暂停吹奏。他大呼小叫,跺着脚,脸色愤然,并用竹竿恫吓及试图将我从树上捅下来。树杈下就是水塘,波光粼粼。我恼怒地望着他,愕然不解他的怒气从何而来,并深切地感到他威胁了我学笛子。凭经验,我肯定踩到了他隐蔽而难堪的尾巴。他不会善罢甘休的。父亲的竹竿捅到了我身上,一连轻捅了几下。他也怕捅痛我,索性将竹子扔掉,赤脚往坐在树杈上的我爬来。他才四十多岁,爬树的身手不亚于少年。我悲伤而无奈地望着他越来越近,我将笛子往地上一扔,扑通一声跳入了池塘。当我湿漉漉地从塘堤上爬起来,发现父亲得意地咧嘴一笑,伸开蒲扇般的大手,将我的笛子拗裂成了一把竹篾。我哭了。


学吹笛子的事我还持续了一段时间,我躲到山上的林子间去。主要是躲开父亲耳朵,否则他肯定会循声而至,将笛子夺去毁坏。但我最终放弃了吹笛子,侯同学之前就断言我不可能学会,早对我失去了耐心。我最终明白了自己的局限。这一点对我今后的成长大有裨益,让我得以放弃一些美好而虚幻的事物,那是我不可能触及的事情或东西。那几年,我打破头也想不到父亲何以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我吹笛子。后来我才晓得,问题不是笛子而是乐器上,他不可能允许家里有一个乐手或响起任何一种音乐。


父与子


村庄向来是死寂的,直至几个到深圳打工的年轻人,买了收录机回来,才将村长家那个“大鱼笼”(有线喇叭)发出的噪声所覆盖。如果我去学吹唢呐之类,恐怕父亲更加抓狂。也许,他对乐器或音乐的仇恨跟那些乐声所代表的事情联系起来了。在他看来,乐手就是吹大吉的人(岭南乡间一种过年时上门吹曲子、说吉利话的乞丐),没有比乞丐更卑贱的职业。


父亲敏感而多疑,他向来惊恐于风吹草动。他是一个怀疑论者。我以为怀疑论者和者是同一回事。萧沆在《解体概要》中说,生命是未知数,信仰即放弃。胡安·卡洛斯·奥内蒂在《请听清风倾诉》中说:“应该把基督教徒、弗洛伊德分子、马克思主义分子和爱国主义者放进同一只口袋里去。我是指所有有信仰的人,而不管他们信仰什么,指所有重复学来的思想或者依据继承来的思想讲话、思考和行动的人。有信仰的人比饥饿的野兽更危险。”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以锋刃般的话语指出盲从之危险,并指出独自追寻之必要吗?信仰不是交易,真理不可传授,没有一劳永逸的信仰,也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思想教练和道德导师一样荒唐,一个人必须独自面对生活的全部问题及遭遇……以及上帝不需要中介。


我有时觉得,我在世俗事务或寻常事务上是一个怀疑论者(这多少受到父亲的影响,但现实世界所受的教训更让我强化此论),但在面对终极信仰或大自然之神秘时,却接近者或泛神论者,只是不信仰宗教。我始终认为神、上帝或大自然是最大的神秘,不可能被人类所彻底认识,哪怕人类以神的名义写下了多少浩瀚的典籍。愈是说得头头是道的学说、自成体系的东西,愈见其人为之狂妄及技穷。就像蚂蚁要认识人类,终究是不可能之事。我以为不自信或谦卑的人,乃头脑清醒之士,诗人如里尔克、哲人如维特根斯坦、科学家如爱因斯坦,我信任他们。苏格拉底说,我惟一知道的乃是无知。随着年岁增长及阅历丰满,我以为我愈来愈懂得这句话。我认同以赛亚·伯林式的自由选择及多元论,并欣赏歌德所言———不要指责我的信仰,我的信仰跟大多数人不同而我并不试图说出。


父亲很敏感,他就像一位精通暗示的大师。他可以从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联想到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事情上去(而主要是不好的事情)。他像一只不安的鼹鼠惊恐于风吹草动,敏感于岁月更迭及岁月无常尤其是提防触犯一切禁忌,他要竭尽所能捍卫家庭的顺利和儿女的健康成长而不惜施以精神性的暴力。他既觉得自己无力而无知,又固执地认为家庭中最有见识的人,依然是他。他经过反复思考乃至一再论证的选择是对的并坚决执行,一旦认定,决不回头,不容辩解,不许争论。当然,在他下定之前,通常会反复若干次。他自以为是,不允许我有任何异见。直到我成年,他这种做法仍没有丝毫改观。


我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才在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摆脱了他。我在某院校教书一年多后,决定抛弃公职而从事自由职业,父亲坚决反对,但是他从不敢坐车,也就无法凭借徒步四五百公里到省城来阻止我的行为,于是我在他气急败坏的咆哮中顺利地辞了职。那一刻,我有复仇的快意,更多的是惘然。关于父与子的冲突与困扰,曾让我深切思考所谓中国式教育的。,可能是缺少精神独立性的根源。家庭压迫对孩子成长造成的阴影使人扭曲而孤独,家庭暴力是社会悲剧的根源,孩子们尚未长大,就已被那种暴力压抑及伤害。这就是他们要上的第一课。


尽管长辈禁止孩子学玩乐器,在游戏世界却不会禁止。譬如唱歌(山歌)、唱童谣及用手吹“螺号”之类,极受孩子们欢迎的游戏就大行其道。

转载自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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