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觉得自己是一个被遗留在孤独星球上的人,与时代脱节。他因此创造了整套封闭、迥异于消费社会的生活方式,还创作了一种难以被普遍理解的音乐作品,他希望他的音乐能抚慰那些来自同一个星球的人。
文 | 孙俊彬
编辑 | 王珊
教授何广平每次都在约定时间准点出现,在意大利旅行时,整个行程和原计划的误差只有5分钟。教授不爱坐会转动的椅子,因为这让他把握不住位置。一次表白失败他花了6年才忘却,此后再没碰过爱情。教授研究的理论在全球大概只有50个同行,他创作的摇滚音乐类型也极为小众,觉得未来如果流行那肯定是艺术上的失败。教授是一名生存主义者,每天长跑、不带钱包、只穿运动鞋——这样灾难来临时就可以跑得快一些。
教授45岁,在中山大学物理学院研究量子通信学。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广州元老级重金属摇滚乐队“暗疮”主唱兼吉他手。
理智与激情是人心的永恒之战。教授在深奥的量子力学和迷幻般的重金属乐之间游走。他严苛地规范生活,谨慎克制,让一切在确定性中运转。
教授觉得自己是一个被遗留在孤独星球上的人,与时代脱节。他因此创造了整套封闭、迥异于消费社会的生活方式,还创作了一种难以被普遍理解的音乐作品,他希望他的音乐能抚慰那些来自同一个星球的人。
何广与何广平
教授有两个名字:何广,音乐圈的朋友对他的称呼;何广平,工作圈和初识者对他的称呼。因为有脸盲症,他依靠不同的称呼来识别人际关系。
何广平的名字来自父母——父亲是广州人,母亲是北京人。在广州,像他一样能讲一口标准京腔和圆润粤语的人寥寥无几。
中山大学逸夫楼的教室里,何广平穿着蓝色牛仔裤和棕色运动鞋,扎着一尺长的马尾辫,用一口标准的京腔,缓缓地讲解艰深的赫伯德模型函数。台下26名来自中山大学物理学院的博士和硕士生安静、快速地做着笔记。
何广平的研究方向是量子通信学,这是量子论和信息论相结合的前沿领域,他专注于量子通信学的分支学科密码学,是国内这个领域的著名学者。
科研之余,他从事金属乐创作。他的重金属摇滚乐队“暗疮”在广州活跃了20年,作为主唱和吉他手,何广平创作了乐队的所有作品。
在一段“暗疮乐队”的表演视频中,何广平穿着黑色T恤,左脚的牛仔裤有个巴掌大的洞,一段电吉他solo之后,他走到麦克风前,低头甩动长发,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手指在吉他弦上舞动。
就像何广平研究的量子理论指出,一切物质都具有波粒二象性,既可以部分地以粒子的术语来描述,也可以部分地用波的术语来描述。在何广平身上,物理和音乐交汇在一起,形成身份的二重性。
童年时代的何广平成绩好,不善交际,父母是机械工程师,从小就在自然科学中耳濡目染。小学二年级他就掌握了大量数学公式,并且萌生探究自然规律的兴趣。当同学还在用扭扭曲曲的笔触画水彩画时,他已经能精确地绘制模型三面图。高考那年,他作为中山大学物理系应届考生中的最高分被学校录取。
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会提前三年最好人生规划,然后坚定地执行。”
在大学同学黄成柏印象中,何广平学习能力出众,“别人修161个学分就能毕业,他非要拿200多个学分。”这个班后来只有3个人从事物理专业,何广平独自在中大从本科读到博士,并且留校任教。
何广平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物理研究上,每天留出半个小时练琴。他具备一种专注当下的能力,能够在两种身份的切换间自如掌控。“就像过马路一样,我做什么事就认认真真地完成这件事。”
至少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何广平的二重身份完成得都不错。他的一位学生说,何广平是一个“博学而且严谨的老师”,曾经的乐队搭档黄成柏认为他“对音乐很执着,有自己的风格。”
用物理的思维研究摇滚
何广平的马尾辫束起来时,它是温顺平和的,一旦被释放,就可能变得狂放不羁。这很像他的两种身份,如同摇晃的钟摆,一边是理智,一边是激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摇滚乐传入中国,随后形成北京、广州、西安三大摇滚重镇。
1978年,6岁的何广平躲在被窝里从收音机里听到一首摇滚英文歌曲,Do Ya Think I'm Sexy,英国歌手洛·史都华唱的,“觉得太好听了,后来才知道这种音乐叫做摇滚。”在资讯匮乏的年代,他从收音机和旧CD店里搜素真正的摇滚乐,一路追寻,最后找到死亡重金属音乐的创始——美国的DEATH乐队,至今他依然视其为心中不可动摇的偶像。
1998年,暗疮乐队成立。“暗疮”意味着“不标榜漂亮,不去讨好人,不流行,而是追求生命中的真实。”
死亡重金属是一种沉迷于死亡和痛苦的音乐形式。但暗疮乐队并不像传统的死亡金属那样纠缠在世界末日、宗教灾难等主题上,何广平从身边现实生活入手,对生活态度、道德准则乃至社会风尚作出批判。
和讲台上的温文尔雅不同,舞台上的何广肆意地低沉嘶吼。他的“死腔”发声方法结合里猫王的腔音和Danzig的后移发声。
一个听过何广现场表演的观众形容当时的感觉:何广的声音简直让人无法相信火山的溶浆是从他嘴巴里喷出来的。
和其他乐队排练时满地酒瓶烟头的场景不同,何广总是准时到场准时离开。他不说脏话,不抽烟,也很少喝酒。理性与激情,存在严格的界限。
“In your face”乐队主唱Mac_T第一次见到何广是在广州著名的地下排练场“bang村”。“很多人围着他听到他讲黑洞理论,我去听了一会,一句都没听懂就走开了。”
对何广来说,物理和音乐不是冲突,而是调和。“我把在科研和教学里挤压的情绪,完全在音乐中发泄。”生活中,他将两者明确区分,既不会带学生作业到排练场,也不带吉他到教室。
他用物理的理性思维研究乐理,让每个音符的衔接都具有理性的和谐。他知道迪斯科让人想跳起来,因为每分钟120拍刚好是人激动时的心跳速度,而他从事创作的鞭击金属音乐速度比这还快了60拍。
“很多人都觉得音乐靠感觉,我也承认音乐需要感觉,但要保证情绪正确传达就必须符合乐理。”他说。
掐死那个“孖生兄弟”
暗疮乐队早期有一首作品《孖生兄弟》,歌词讲诉了一个人身上的两个自己,最后其中一个将另一个掐死。就像帕斯卡尔在《思想录》里分析“理智与激情之战”时所说,既然人的内心两者都有,“他就永远是分裂的,跟自己作对。”
对于何广平来说,理智与激情的“孖生兄弟”在他身上纠缠。他想“掐死”内心那个激情和不稳定的自己,因为他不能把握这种不确定性。他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感性成分,跟人保持安全距离。
何广平对确定性那种无法理解的执着,部分来自于他从事的研究学科——量子密码学,部分来自于他性格里的不安全感。
量子密码学指采用量子态作为信息载体,经由量子通道在合法的用户之间传送密文。何广平研究比特承诺及相关安全协议,提高信息的安全性,这是一个非常前沿的科研领域。“我的科研工作就是通过思维去设计不同的安全协议,然后自己再想办法去破解它,直到它不可被破解。”何广平说。
这种不断自我否定达到终极确定性的思维浸染到他的生活里。他的腰上每天都别着一个卡其色小包,里面装着一个蓝色小本,何广平用端正的字体记录生活中重要事情的每个注意细节。
“他在物理里不断地寻找变量,使他的生活更需要确定性,如果不去寻找答案,他就完全活在不确定性里。”Vicvis乐队的主创王申说。他认识何广平20年,是极少数和何广平一起喝过酒、打通宵电话的人,即便如此,他也没见过何广平喝醉过。“当他感觉自己酒精开始上头的时候他会有意识地控制,比如一杯酒从3口喝完变成5口,然后7口。”王申说。
对于不确定性安全隐患的关注导致何广平成为一个“生存主义者”,生存主义是一种积极应对未来潜在危机的生存运动。
和大多数生活在都市的人不同,他从不使用移动支付,没骑过共享单车,因为他觉得这样会泄漏个人信息。他不会连续在一个地方吃饭,因为那样会暴露自己的行踪。王申害怕跟他一起吃饭,因为他每次吃饭都要先分析每个菜的安全隐患,每口饭都要嚼够次数,而且左边嚼的次数一定要和右边的次数一样。
他认为宇宙万物都逃不出物理这个范畴,研究物理等于研究世界上所有的事物。“我需要一切都在可以掌控之中。”
然而,变动不居的人心超出了他的控制。
16年前的一次表白是他最接近恋爱的一次。女孩跟他一样学物理,同样玩摇滚乐,跟他一样孤傲,没有杂质。“在她面前我既感到很安定,又特别紧张。”多年来,这是何广平仅有的对某个人产生过这种感觉。
相识两个多月后,他鼓起勇气,到花店买了一束红色玫瑰花,走到她面前表白,结果被拒绝了。
此后,他很少跟她见面。他花了6年时间才走出这段情感阴影,此后再也没有碰过爱情,至今单身。
他把在人际关系中的挫败感写进歌词里。何广平创作的第一首歌《永别了武器》,歌词是在讽刺人际关系中的明枪暗箭。
2003年,他发表的论文推翻了1997年一个加拿大学者提出的有关量子密码术安全协议的理论。这个理论自提出以来无人能攻破,很多学术领域成果都是基于这个前提性理论。
这篇论文并没有权威期刊发表,他只能把它放在一个全世界同行每天关注的ARXIV网上。
后来,他在香港做访问学者时和一个香港教授聊起这个事情。 “我问他发表不出来的原因,他说我的论文结语第一句话是‘这个定理的致命错误在于……’。”何广平这时候才知道,他犯了学术圈子文化的忌讳。
他形容自己如同一个逃犯四处隐藏,跟人只保持蜻蜓点水式的关系。如今,他每个月出门跟朋友吃饭的次数为零,不使用微信等社交工具,从不在网络上表露情绪。
被遗忘在荒凉的孤独星球上
何广平认为,物理研究和音乐创作之间存在一个共通点,“好像一个人被遗忘在荒凉的孤独星球上,没有人帮得到你,但是有一种恬静感。”
11岁时,他随父母回到广州,因为语言障碍,几乎一个学年不跟班上的同学说话,“开始他们都以为我是个哑巴。”
他说自己从小就是内向型人格,整天在家里看书,母亲为了让他多玩耍,买了游戏机给他玩,结果他没怎么玩过,反而成为父亲最大的业余爱好。
他在学院里没有同一个研究方向的同事,也没有申请成为导师,“因为纯思维工作更适合独立进行”。他很少被邀请参加研讨会,也极少申请项目获得资金支持。
在比特承诺研究领域,全球和他属于等量级的对手大概只有50个。“一般别人提一个协议,5分钟内我就能破解,我提一个协议,别人20年都可能破解不了。”
他喜欢古龙小说里的“燕十三”,因为他追求的武术境界:独孤求败,无剑胜有剑。
重型金属乐在国内一直处于小众音乐类型,“广州目前像何广这样还在玩老派重金属的也就只有两支,属于小众中的小众,能欣赏的人很少。”Mac_T说。何广平不知道他的粉丝是谁,数量有多少。
在课堂上,他告诉学生,一个好的例子可以让聪明人信服,一个好的数学证明可以让迟钝的人信服”。但是他的音乐理念却无法说服乐队的成员。
和许多跟他合作过的乐手一样,黄成柏认为何广平在音乐上过于固执,“他太坚持自己的东西,别人的意见他听不进去。”
好友王申不止一次告诉何广平,“乐队不是你一个人的乐队,而是大家的乐队,要相互信任、相互欣赏才会碰出火花的。”他也不赞同何广做音乐的方式,“音乐需要激情的,没有激情的音乐只是在做一个工艺品。”
何广平承认自己有强迫症,是个完美主义者,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迁就和忍耐。“我觉得我写出来的就是我最想表达的东西,你提出了问题就要给出解决方案,他们又给不出来。”
2014年6月,何广平突发奇想,在编曲中加入京剧武场打击元素,把乐队的风格改成京剧重金属。
这个灵感来源于童年在北京公园里听到京剧唱段的记忆。“京鼓的节奏跟死亡金属有重合的地方,而且京剧基本是独唱,不会有和声,这跟死亡金属一样。”
他第一次在排练之外的时间约贝斯手和吉他手吃饭,两个人听了他的样本片段之后觉得无法接受。但何广平坚持尝试排练。
2015年9月11日的SD LIVEHOUSE音乐会上,王申和Mac_T第一次听到转型后的暗疮乐队演出,“说真的,不好听。”但他们赞赏何广平的创新精神。
这也是暗疮乐队最后一次演出。不久之后,吉他手、贝斯手相继离开,暗疮乐队从此变成“单人团”。
两年后,回想起这次分裂,何广平觉得这恰恰是他音乐创作的“契机”。他比以前开心,“终于可以不用再为了迁就别人,我可以完全地做我想做的事情。”
他购买了一套音源设备,用两个月学会虚拟音源技术。没有贝斯手,他花一年时间,每天练习10分钟贝斯,直至成为一名专业的贝斯手。就这样,他花了几年的积蓄,在自己10平米的房间里,开始独自录制他的首张专辑:《三岔口》。
“梅兰芳和孟小冬在一起之后,他的经纪人告诉他,说他唱得没有以前好了,因为没有了那种孤独感。”何广平说,“好的艺术都有孤独感。”
对于何广平来说,这也是他音乐创作的转折。他为自己赋予使命:“我的音乐是为了抚慰跟我一样孤独的人。”
45岁的何广平没有车,没有房,和父母住在一起,母亲心脏不好,他三餐回家陪父母吃饭。他从来不看电视,看电影只买蓝光碟。,拒绝高科技。
他有洁癖,从来不会用手推公共厕所的门,很少跟人握手。时间在他身上似乎也比平常人显得缓慢,因为身体代谢率低,手上骑车时摔的伤疤3年才恢复,肩上被蜜蜂蛰的印记4年也没有消除。
他以旁观者的姿态体察和思索着浩瀚宇宙的奥秘,故意与时代脱节。
“孤独感是不可能被消除的,以前我想摆脱,后来才知道这是徒劳的。”
聊天结束时,何广平邀请《后窗》跟他拍一张照片,因为脸盲症,他总是忘记别人的面孔,拍照能够帮助他想起对方,这是他应对世界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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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俊彬
贼不走空,实在写不了拍照也行。
作品包括《范雨素的五张面孔》
《复仇者张扣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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