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锦恋专栏 | 不抬石头的惠安女 | NO.001 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作为土生土长的惠安女子，我欣然地受用着别人对惠安女子的种种赞美。我自信地认为，惠安女子从来就是勤劳、勇敢、坚韧的，她们抬石头建起房子和在海边劳作的形象，与独具特色的惠女服饰一起名扬四海。然而，自从认识了卓芬，知道了她——一个普通却又有着特殊人生经历的“80后”惠安女子，我心中的骄傲变成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第一次见到她是前年的暑假，那时我收到了硕士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辞去了工作，正在家里调养身心。我们一见如故，因为大家都是十分热爱读书，热爱文学的，又都是从前没机会读高中、上大学，走了许多弯路现在又想通过考研圆梦的人。她很瘦弱，但是十分健谈，很难想象那么瘦小的女孩竟能长时间保持着十分高涨的谈话热情。她自信得很，我担心她从来没有接触过高中英语，大学英语自学的底子也不是十分扎实，英语若要上线比较困难。她却很坚定地认为，十几本的本科专业教材都自学过了，英语再加把劲肯定可以过线：“上次没考上，这次再考不上也没关系，拼一下嘛，人家考四五次的都有呢……”

再见到她时，是今年的暑假。她还像从前那样健谈，只是在那瘦削的脸上有些许掩饰不了的哀伤。走在我读研学校的林荫道上，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失望和羡慕——两年了，她努力了两年都没能踏进读研的大门。我们坐在草地上聊了许久，她好像有很多压抑了许久的话，如今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从她作为家里的老大如何照顾四个弟妹，到家里穷读不起高中只好就读中专学校，再到参加工作后拼命地做兼职、参加自学考试、考研，她的人生路逐渐在我眼前清晰起来。作为同等学力考上研究生的我，深知她这一路走来的艰辛，更是佩服她坚强的毅力，但考虑到她年龄也不小了，生活压力也很大，我忍不住劝她：“真的还要再考一次吗？现在就业压力也很大，读研也不一定是好事。”

“我知道。我想再考一次，我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虽然说，就这样过日子，找个人嫁了也不错，可我真的想有自己喜欢的生活。你不知道，我老妈死得早，她是给人抬石头建房子时，不小心被压死的。那时她还不到四十岁，一辈子就那样没了……”

我心中的震撼无以形容。苦难从没在人世间消停过，不幸的家庭也到处都有，我却不知如何正视身边这位开朗、健谈的卓芬，她的生活要比我想象的艰难许多，许多。她考研的动机也比我所了解的要深刻得多。

“你也知道的，我妈她们那一代惠安女子其实很苦的。她们那时候，除了帮丈夫捕鱼，很多人都选择抬石头，帮人家做小工，不然哪有什么收入……不过，都过去啦，其实也没什么，我们家现在挺好的，弟妹都长大了。我只是觉得，有机会的话，想多做点自己喜欢的事，现在还有机会选择考与不考，再过几年，想考研都不行啦。”

……

卓芬走后，我一个人在石凳上呆坐了许久。“天生不爱倾诉苦难/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唤醒普遍的忧伤/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舒婷前辈的诗句是惠安女子最好的诠释，只是我不曾透彻理解过那其中的哀伤。谢冕前辈也曾感叹：“惠安女子的装饰世人多有美誉，但从她们以婀娜的身姿抬动巨石的形象看，这美丽的背面有多少难以形容的悲苦与沉重。”我却从不曾认真地体悟过他对那抬石头女子的深切同情。没有女人会喜欢抬石头的，不是吗？那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而今，卓芬已不必为生活而选择她母亲走过的路了，只是，新的生活环境下艰辛和挑战又何尝减少过呢？与命运抗争，比顺从命运更需要勇气与毅力！

不抬石头的惠安女子。坚忍不拔的品格在她们身上延续，在与命运争夺生活的主动权时，路又在何方呢？她、她们将走向何方？

二○○八年八月八日　　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