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07 20:39:06
一个男人,歇斯底里,在产房门口。
哭了之后,他才明白有些东西没了,就是一辈子。可明天还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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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和森木儿的另外四个人,住在不足十五平的地下室整整八个年头。
开始的时候,谁都没想过能住这么久。大家都觉得很快就会发达,就可以靠着才气飞黄腾达一步登天,结果住着住着,春节就一个个的来,签约的经纪也还是一个个点头考虑后石沉大海。
八年,以至于林子这样一个偏爱银发的人都硬生生的长出了一根自然的白头发。
所有不该有的平静和失落大家都习惯了,也麻木了。
八年里,森木儿待得最久的是在一个不大不小不雅不俗的摇滚酒吧。他们一直不红,在这样一个小酒吧里也顶多做一个随点随应的小乐队。
森木儿可以令人叫绝的创作,就白白在这里耗了。还不如网络上那些口水歌来的好评多。
酒吧的舞台话筒,根本不是为了唱歌儿,与其说是为了摇滚,林子更愿意把它看成妥协。活着,必须得忍耐的妥协。为了钱,他们必须得唱。
即使那些,不是他们要的结果。
大学的时候,大家以为只要成功之前记住了每件事的意义,他们的成功就是最有道理最值得骄傲的。可是,现在看来,意义,已经变成了大家绝口不提的一滴泪。因为成功,太难到来。
能坚持到第八年,都知道,快了。
不是成,就是散。
林子嗓子好,做主唱。
郭凯是五个人里最大的。他亲眼见证了几个毛头小伙子,从愣头青变成大老爷们儿,他心里明白,之所以坚持,是大家都舍不得。
他们相信生命中有一种绝对。一个梦想,比人生更重。
梦是生命的全部,没了它,也许大家拥有了另一种生活,同样可以生存,但那个天堂他们不敢想象。经历了彩色,就没办法适应黑白。坚持得太久,自然也就放不下了。
怕放下了,就什么都没了。
大家都习惯的叫郭凯“老郭”。显得亲近,而“老”这个字在平民百姓里又透着一种尊敬,叫着叫着也都习惯了。老郭的经历,使得他在林子心里就像摇滚乐和窦唯郑钧一样神圣。有时候林子也不懂,到底自己是因为单纯的喜欢还是崇拜老郭才做音乐,才忍了这么久。
在酒吧驻唱每周六场,每场二百六。还勉强的过。
在圈子混熟了,亏吃多了,也自然有人记得你。偶尔,酒吧老板也找些救场的活儿给他们。这一笔外快,可以让五个男人连着吃几顿土豆炖肉,每人再加两罐啤酒。然后,在干杯的时候,开怀的笑。就像是他们在台上只有音乐,没生活的样子。
像是一群傻孩子。
如果可以永远美好,该多好。有时候,林子也嘲笑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也还如此天真的说出这些。可,这苦涩,还得吞。
地下室的空气一直不好。
林子的嗓子也在艰苦的条件下得到了充分的锻炼。
没窗户,没亮光,五个男人甚至还得紧挨着打地铺。冬天棉被不够,睡觉的时候那才叫“牵一发而动全身”,夏天难熬,闷热,不通风,全世界都布满了汗味儿和霉味儿的混合。它们也似乎变成了嘲笑警示,似乎摇滚,必定不是出路。
摇滚,似乎也只能在地下室得以永存。
搞摇滚的,是疯子。用力的唱,台下却没一个人在听。
可是,没真爱过它的人,怎么懂?
北漂儿的,有几个发达了?
但,北漂的人还是越来越多,比蚂蚁还多。
因为爱了,执着了,习惯了,就再也放不下。即使回了家,有了小资产也娶了老婆平静的过了日子,心里的空也放不下。生命的意义,全部的热爱,谁也填不了。
森木儿,不过是北漂儿的其中之一,不是代表,很普通。
一个从最初就似乎为摇滚而生的奔波的浪子,一个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两个固执任性的音乐迷,这些爱,就是森木儿的全部。说多很多,说少,也少得可怜。
可八年了,有家的逼着,老人父母要养,家里独苗儿的香火也不该断。没有家的,也害怕着,也为他们考虑着,也矛盾着坚持的意义。这么久了,现实的梦早被时间烘干了。
乐嘉第一个说出了散伙。
在一次外快的“庆功酒会”,大伙说着这次赚了钱,林子苦笑也许以后价钱都可以往上提提了。老郭做了满满一锅的红烧肉,不掺土豆,只有肉。
香味儿早在肉还生的时候,就从五个大男人的眼里往外冒。可老郭掀开了盖子,大伙看着这久违的红,却迟迟不知下筷。
那天的馒头,都特别香。
他们吃得忐忑,也踏实。
路,终于又回归现实。即使,他们从未承认,自己曾经偏离了轨道。
以前,知道路的尽头他们一定站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不用红馆,首体就够。背后是森木儿的巨幅海报,五个男人在数万人的目光下挥洒汗水。等着等着,明天排练演出,然后踏实累趴睡觉就变成了生活的盼头。终于,大家知道,明天,五个人都将在首都的各个车站,四分五裂,各回各家。
梦不是偏离。
也许,说撤退的那一刻才是。不到最后,人生这点事儿谁也说不清。
乐嘉母亲早去世了,父亲老了,他不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母亲走的时候,森木儿还没挣钱,大伙儿凑了个硬座儿让他赶回去,只盼来父亲含泪转身的背影。那一年,他就下决心要回家,可看见四个人,这一句“散伙”思虑了六年才脱口。
乐嘉没多大能耐,但养家糊口,还勉强做到。形影不离的小莫,也跟着乐嘉回了家乡。他们一起来,也一起走。
贝斯手是个寡言的闷骚男,有时冷酷得要命,可心里的在乎却在嘴边哽咽住出不来,一张嘴说的全是脏话,但大家伙儿都知道,那话都是他的不满和喜欢。没人知道贝斯怎么到了北京,没人知道他家在哪还有什么人,但他爱他们。几年的时间,他们一起做了最疯狂最任性的一切,挥霍珍惜,彼此早已不再是哥们儿那么简单。
哥几个不问他也不提,没了森木儿,贝斯也只背了包在四个人熟睡的时候默默走远。
其实那天,谁也没睡着。
贝斯走的时候,林子背过身假装打把势,哭了。别人他不知道,不过相邻的老郭身子一直在抖。
后来林子做梦,想起那天总怨自己,如果当时勇敢点儿说一句贝斯别走,或者抱住眼前那铮铮铁汉最真情流露的脆弱,是不是森木儿的一切就都可以回到原点。
从老郭入伙,他的步伐就托着疲累,他很老了,青春的时光几乎都留在了各国的地下室里和表演的马路边,灯光呐喊,歇斯底里仿佛生命没了别的东西。而热血,也都给了森木儿。在这个叫北京的大城市里,住六环像穿山甲一样游走穿行,几个傻B拿苦当糖吃,老郭以为找到了伴儿就可以,可还是不能永久。
也许真的,没人能永垂不朽。永垂不朽的,只有他们心里的摇滚。他们是一波一波为了摇滚奋斗的青年,他们大梦醒了之后可以回家,但老郭停不了,即使他看透了一切,早知道结局,他也没办法不继续。因为停了,命也就没了。
这是老郭在第一次重金属演奏中,最强烈的直觉。他一直坚信着。
靠着北大的招牌,即使是一个相关专业实习经验为零的三十岁男人,林子还是在家乡小城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离开北京,他的心是痛的,火车压过的是他认为最有颜色的一段爱,坐在反方向,火车一路的向后,碾碎了他的心。痛,有时候痛的发麻,离开了北京,离开摇滚,梦,也许再不会有。
弹琴唱歌,嚎叫孤独的时候,自己是纯粹的。不为别人,世界只有自己。而人,不能为自己而活。太多的牵绊,一次次低头,融入了社会的冷漠,梦,还会不会依然纯白无暇?
靠面包牛奶,确实是最实际的生活方式。
精神,只换来岁月的琥珀。
林子娶了媳妇,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也终于经历了平静的快乐感觉。可,热血沸腾的雀跃,他没再有过,那也许只能活在记忆里那个破酒吧的舞台上,只能活在抬着乐器挤公车地铁的汗流浃背的燥热夏天,只能活在阳光充足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灿烂里。身在其中的时候恨不得天天对着它竖起中指,过了,自己竟然这么 没出息。
人总要低头,对时光,对生活。
生活很好,林子想起森木儿,也只是偶尔的事情。
据说乐嘉发了财,其余的四个没了消息,也没见过。
近九个月,林子都忙着照顾媳妇。
终于,也要有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健康好看,他想起来嘴角都挂着笑。如果森木儿看见,肯定说林子现在巨没出息。可林子没时间想他们,因为生活,赚钱,因为眼前的幸福,老婆,孩子。
媳妇也高兴,胃口好,不挑剔。小两口下了班吃过饭,就坐在沙发上幻想孩子的样子。
也许这才是生活,多美好。
忘了以前,也没有太糟。
媳妇进产房,林子在走廊里徘徊着,心里咯噔咯噔的抖。
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担忧。
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有门口的灯显示性的亮着。总之很复杂。
大概是等了太久,在一瞬间,他突然抬起头看着亮得红的像血的指示灯,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虚的。是个空壳子。
记忆,美好,欺骗,幸福,全都越来越远。
他坐在椅子上,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不大却刺鼻,这些年的日子片段闪过,越来越不真实。上班儿的时候,升职的时候,结婚的时候……林子好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过往,他为什么不会笑了?让他笑出声儿的反而是一个堆满了东西和人的黑暗地下室。分红烧肉、土豆、啤酒。小莫爱吃姜,专挑肉底下的夹。老郭拿着巷口大婶家的碱蒸馒头在锅里一点点把油刮掉… …
那灯依然鲜红,他焦急等待的人,竟然一时间忘了样子忘了理由。幸福,也忘了。脑子里只出现自己和女孩,在一个黑暗的巷口,她稚气的脸上颜色已经不清,她带着薄荷香味儿的手“啪”的给了他最重的道别……全身刺痛,焦灼。像是毁灭,又像身处死亡金属的气氛和身边一起狂放嘶喊的灵魂挣脱。
他愣住神,手机一遍遍的响,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铃声是媳妇最爱的《小酒窝》,这么甜的歌儿他从前从来受不了,他喜欢忘我的朋克,但他不愿意和别人分享。
手机边唱边震动,陌生的号码显示了几次。
“林子?”
“嗯。”
“我乐嘉。老郭,今天没了。我他妈的到今天才知道,老郭才比我们大五岁,还净在我们面前充大辈儿的。”林子听这噩耗有些晕眩,电话的另一端明显哽咽,话越来越断续,“听说他去玩儿现场,在台上异常的high,歌还没唱一半心脏病发当场就……”
摇滚。心脏病。老郭。
他的心被尖锐的刻刀削磨着。是老郭,那个他曾经视为偶像的、每次偷哭都拿出全部给他买酒的男人,他死了。林子有些想笑,可脸上的僵硬突然不受自己控制。
林子已经听不见了。
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在所有人都背弃了梦想后,这才是老郭的选择。他从来没放掉他们都妥协了的人生。
他挂上电话。或许只是想把死神的讯息丢在墙角。
护士出来传喜讯是个女儿的时候,他觉得这和他毫无关系。
他愣着,疯了一样的哭。
一个男人,歇斯底里,在产房门口。
哭了之后,他终于明白没了,就是一辈子。
明天,还得继续过,老婆孩子还得养活。但今天,起码现在,就让人生再最后属于自己几分钟,让林子哭完,让那个摇滚青年彻底的埋在心里,变成滴泪,变成琥珀。
以后生活。谁也不说。
本文作者 / 沥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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